▉ 旅行為何要刻苦?
旅行書是當今書市的強勢文類,台灣的實體書店總是有大大一櫃,今年香港書展的年度主題也就是「旅遊」。
旅遊書若是一種文類,當然不只是按圖索驥的圖冊、guide book。讀進旅行書的內裡,必定有幾朶「人生哲理」的文字雲會浮現,例如慢遊、出走、探索、夢想……。去年大賣的電影《我出去一下》,正是由包含這幾種元素的暢銷旅行書改編拍攝。
在人生哲理的大方向下,這幾年旅行書還有一種特色風,就是書名漸長、漸玄。誠品2016年度暢銷榜首Peter Su《如果可以簡單,誰想要複雜》堪稱代表,不少歐美刻苦旅行書來到台灣,譯名也都很悠遠,例如《買一張名叫夢想的單程機票:一個大男生,兩年半時間,世界五大洲,一個夢想的完成》、Rolf Potts的《旅行是為了放大生命的極限:出走不是為了逃避現實,而是想讓人生更加精采》,都是典型翹楚。
刻苦追求人生的旅行書寫,歷史說遠也不遠。至少1990年代末在台灣引起騷動但蕓花一現的華航、長榮二大航空公司「旅行文學獎」,獲獎作品就是走類似路線。沉寂了十多年後,這三、五年的趨向又更明顯。
回顧台灣政府1979年才開放海外觀光,歷年的出國人數統計,1980年48萬人、1990是294萬人、2000年732萬人、2010年941萬人,最新資料2016年是1,459萬人。自2012年突破千萬人次後,年年再創新高,近五年成長率都很驚人。
於是這裡有個問題:如此屢屢塞爆桃機的大量旅行人次,都是刻苦出走在反省人生嗎?旅行,難道不能是享樂的完成式?不能純粹看美景看美女?
旅行究竟是刻苦或享樂?文化研究對於「觀光文化」的討論,有三個觀點應該有助思考這一組苦樂的吊詭。
(Photo by 4356830)
▉ 旅行不等於觀光
第一個觀點是,「旅行」和「觀光」看起來差不多,實際上卻是歷史脈絡完全相反的兩回事。我們生活中雖然常二詞混用,例如「阿嬤被旅行社小姐招去觀光」,但在文化研究概念上則有明確區分。
美國史學家布爾斯廷(Daniel Boorstin)1962年的The Image: A Guide to Pseudo-Events in America 一書,就以字源考察隔斷兩個字的意義糾纏。布爾斯廷說,旅行(travel)字源來自中世紀travelen,與法文travail(工作)同源,原意是因勞動而移動、走路走到骨折。再往前追溯到拉丁字源trepalium,意思竟是三塊木板——沒錯,滿清十二酷刑夾斷手指的道具也!
相對的,觀光(tour)源自希臘文tornus,是英文turn(回轉)、circle(循環),意指去一個地方而復返。所以觀光的意義,就是暫時離開然後回返。
因此,旅行自古就有,而且古早的旅行者幾乎都不情願踏上旅程,如客商、軍人、流寓……。出發不保證回家,當然苦!觀光則相反,保障回家的出遊,才是享樂。
觀光史學者幾乎都同意,人類歷史的「觀光元年」,是從事旅遊代理業務的庫克(Thomas Cook)利用剛完工20年的英格蘭鐵路,提供教會朋友訂票服務的1845年。庫克隨後推出套裝行程(package tour),招攬勞動百姓在假期輕鬆去玩歐洲,正式終結「個人苦痛」的旅行歲月、開啟「大眾享樂」的觀光時代。
庫克紀念館展示與19世紀旅行相關的交通模式。(wiki)
觀光成為一種工業,是西歐18世紀末兩個大革命之後才有可能。日本則要到19世紀末期,「四國遍路」之類的傳統參拜文化,才開始轉為現代觀光文化。富田昭次的《觀光時代:近代日本的旅行生活》,就談日本在明治時代以後,搭鐵道、乘輪船、住飯店、看手冊、寫遊記……,開啟一種全新的「觀光」生活。由參拜轉為現代觀光,再以現代觀光吸納傳統,由此可知悉日本為何能是休閒產業大國。
區分了旅行的古老源流,明白了觀光的現代庸俗,當過國會圖書館館長的布爾斯廷老先生,於是對著1960年代的觀光團開罵:這哪裡是什麼深沉的「旅行」?根本是膚淺的「觀光」!他所斥責的那些特地飛到東方泡土耳其浴的美國人,就是現在我們調侃的「上車睡覺、下車尿尿、休息買藥」之類的團客。
旅行和觀光,雖然玩起來差不多,歷史脈絡可是大大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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▉ 你的假期是別人的工作,你的歡樂是別人的痛苦?
第二個論點是,現代人的觀光,既是某些人的休閒,也是某些人的工作。
現代社會的特徵,是工人的作息配合工廠的機器,一起上班一起放假。所以,農人放假是大地在休息,工人放假是商人有生意。
1845年全球第一家旅行社庫克公司,就是工業社會結構在撐腰。英國1847年制定《工廠法案》,規定每日工作上限10小時的天花板,假期制度開始形成。慘澹經營的庫克,終在1851年倫敦萬國博覽會大發利市。大批勞工群眾前仆後繼湧入這個現代商品殿堂。庫克從代售車票、代訂飯店的旅行社,跨足到旅行用品、時刻表出版、開銀行發行旅行支票。幾經併購成為國際性的通濟隆集團(Thomas Cook Group),就知大眾觀光在現代社會的美景。
德國批判理論(霍克海默和阿多諾)在1930年代提出《文化工業》(Culture Industry)概念,就斥責「休閒產業」根本是資本主義的陰謀:工人離開生產部門的工作時間之後,那麼難得而僅有的自由時間,竟又遭到商人勸敗,而集體被收編為消費部門,如此一生都逃不離生產-消費-生產-消費的無限迴圈。
而今,世界觀光組織(World Tourism Organization)宣稱,2015年全球觀光人口有11億8000萬人次,產業營收是1,5000億美元,規模已超越石油業和汽車業而穩居全球第一大產業。光用陰謀論,似不足以解釋觀光客的前仆後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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▉ 觀光客在凝視什麼?
第三個觀點是,觀光客要看的風景,出發前就已決定。這個理論即厄里(John Urry)的《觀光客的凝視》(2016年重出3.0版)。
前面提到的布爾斯廷,對待觀光文化實在嚴苛,有如道德警察。他批判觀光客東南西北搞不清就被帶去再帶回,所見所聞只有假快感,旅行體驗只是「假事件」(pseudo-event)。這種觀光道德心態,被很多布爾喬亞知識分子接收:一樣坐飛機、一樣住旅館、一樣看博物館玩迪士尼,布爾喬亞總是對於嗡嗡嘈雜的團客感到不屑。文化研究理論戲稱這種心態為「他們是觀光客、我是旅行者」(They are tourists, I am traveler)情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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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,在大家都是出來玩的嘛!理論上沒有尊卑、也不必論高下;因為背後的黑手,是現代職場的工作壓力。1970年代社會學者麥康尼爾(Dean MacCannell)就對現代觀光客有比較寬容、同情的態度。他認為,人類困在資本主義的「異化勞動」下,總覺得眼前的人生不完整,總嚮往在他方會有生命的「本真」(authenticity)。
這就是所謂「生活是他方」La vie est ailleurs)啊,米蘭・昆德拉引述法國詩人韓波的這一詩句,是海內外形容離家旅行最有名的證詞。
現代人明知無路卻又必須勉力為之,是一種無奈。布爾斯廷無情指控觀光客的立場,麥康尼爾稍做修正,提出「被演出的本真性」(staged authenticity)理論,說明所有人都渴望「造訪他方」以尋找本真——雖然很無奈,看到的他方,都只是舞台上的演出。
但是,現代人都有一顆不安的心靈必須安撫,因此忍不住就是要觀光。
厄里在2002年的《觀光客的凝視》補了一種解釋:觀光客的眼睛,早就不斷在遊記、雜誌、照片,以及標榜「死前必玩的五十景點」之間逡巡,不斷想像「本真生活」會在某一個場景獲得應許。
詹宏志2015年的好書《旅行與讀書》,就坦言「書呆子相信凡事書中都有答案,在旅行一事也不應有例外,所以他們通常會以一本書或幾本書做為旅行的依據,我當然也是這種人。」詹宏志藉著他人的設定而出發,也可說是「觀光客的凝視」之驗證。當然,詹宏志那般領悟風景、抒寫感情的能力,才有能力跳脫魔咒、不致只是追隨他人眼睛去觀光。
2012年厄里邀請年輕的地理學家拉森(Jonas Larsen)改版寫成《觀光客的凝視3.0》,加強近十年觀光傾向影像、展演的現象,以及人不斷脫離土地的後果。這本3.0,因此更貼近當代資訊社會,也更深沉在思考觀光的風險、衝擊。
當然,說到觀光的社會黑暗面,就不能忽略貝克的《旅行的異義:一趟揭開旅遊暗黑真相的環球之旅》。書的原名叫Overbooked,一般用來指航空公司機位超賣,但本書則是不斷在追問:當觀光由嗜好變為產業,對人類社會是毒藥或是靈藥?
所以他追到全球最熱門的觀光區,吳哥窟、威尼斯超抽水源而造成的地層下陷,杜拜沙漠起高樓的奴工地基……。從頭到尾以「你的歡樂是我的痛苦」來質疑觀光客,正是文化研究看觀光很不爽的基本態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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▉ 觀光也有心靈的暗黑面
若說貝克《旅行的異義》討論觀光的社會暗黑,狄波頓《機場裡的小旅行》就是在談觀光的心靈暗黑了。
暢銷作家這本《機場裡的小旅行》是夠酸的小書。狄波頓應機場餐飲服務大廠Nabisco之邀,進駐倫敦希斯洛機場一周,寫出這本採訪觀察筆記,狠狠抓到現代人之觀光客的凝視。
書中有一章描寫名叫大衛的英國父親。他在半年前預訂一場希臘假期,就將度假村加到「我的最愛」,每天上網查看氣象,不時蒐尋網上照片。不過,這場伯羅奔尼撒半島之旅,真正來到第五航站,夫妻和兒子四人此起彼落的不滿,終究擊潰了他的觀光熱情。
不安的終究是人心,觀光經常無能為力的。但是,狄波頓寫出重點:
旅客在不久之後就會忘卻自己的旅程。他們將回到辦公室,而必須以短短幾句話概括一座大陸。他們將再次與配偶及孩子爭吵。他們將望著英國的景色而毫無所感……不久之後,他們就會再次對杜布羅夫尼克及布拉格產生興趣,並且重新感受海灘與中世紀街道的魅力,明年,他們又會想到要去哪裡租一棟別墅度假。●
▉旅行為何要刻苦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