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好久了,我才醒來就聽見鐵剷刮在紅磚上沙沙的聲音。房間對面的男子又在修理他小陽台的圍欄了。來到這兒一星期了,每天早上都見他把水泥抺在未修好的圍欄上,紅磚對正放上,用鐵剷的木柄敲敲磚頭,把水泥壓實,多餘溢出的水泥用鐵剷邊緣抺走。總是砌好一層,大概我洗完臉回來時,男子就已經撿拾清爽,準備上班去了。每天如是,我卻從未覺得陽台的圍欄有比我剛來時增高,彷彿我晚上睡著時,男子偷偷把新建好的一層拆掉,好使日子不留痕跡。
穿衣的時候,我摸著左耳上方的髮際,暖暖的頭髮包圍著我的手指。指頭輕輕按壓向內搜尋,有那麼一處荒蕪,光光滑滑,像除草的人在轟隆轟隆聲中忽爾分了心、發了呆,任由除草機在某一處逗留過久,把雜草都除盡了,本想去掉的是心中的雜念,卻把一片草地弄出了一處空虛。
我並不知道何時人生有了缺失,那空出了一處的光秃,紅塵與髮,忽然提醒我路途跑得太遠,人生分了岔。同屋的猶太男子打聲招呼,出門上班了,我也趕緊整理好頭髮。任誰也看不出黑髮之下那一處空無。
猶太年輕男子長著猶太詩人保羅‧策蘭所說的杏仁眼睛。策蘭詩說:「彼處你終於完全踏入屬於你的名字」,「讓我苦澀,/把我數進杏仁。」同屋男子從事機械工程工作,並不知道誰是策蘭。他的眼睛也並不如策蘭所言盲如石頭,但確是長成了細橢圓狀的杏仁。在海德堡讀策蘭,漸漸彷彿讀出了一點德語的精微。但我以破碎德語與男子交談,他卻回我流麗如母語的德語。
初到這裡的下午,學生義工帶我到分配了的寓所,我放好行李,跟義工乘車回到海德堡大學,便互相道別。我一人在陌生的街道遊看,在舊大街一家二手書店找到策蘭第一本正式發行的詩集《罌粟與記憶》 (Mohn und Gedächtnis) ,不是1952的初版,是1968年的版本,也難能可貴了。詩集其中一頁折了角,掀開就是〈數杏仁〉 (Zähle die Mandeln) 。
第二天是周末,年輕男子帶我逛海德堡。一座小城,比我居住的城市更小,但恬靜無垢。男子說,不是的,這裡也曾有過戰亂與壓迫。彼時我們站在海德堡古橋上,他指著山腰的城堡告訴我,那些殘垣斷壁就是戰亂的印記,他又指我看橋頭圓塔,喏,圓塔原是牢房。
海德堡的八月天朗氣清,我雙肘支在古橋欄杆上看流淌的涅卡河。涅卡河為萊茵河支流,而萊茵河源頭為阿爾卑斯山中的康斯坦茨湖,該湖位於德國、瑞士、奧地利三國交界處。湖水是阿爾卑斯山上融化流下的雪水,出湖西行成河,沿德法邊界繞過德國西南部的黑森林地區,向德國西北部延伸,最後進入荷蘭,流進北海。策蘭有一首詩是寫站在塞納河上的米拉波橋上:「怎樣的/愛啊!(西里爾的字母,朋友們,我也曾/騎著它越過塞納河,/越過萊茵河。)」後來策蘭在米拉波橋上投河自殺,他大概是把塞納河當作故鄉的萊茵河。我不知道萊茵河有否流過猶太年輕男子的故鄉,男子的睡房只有睡袋和簡單的行裝,我不欲窺探別人的人生,沒問太多。
我所居住的小城,又或是我曾經居住的小鎮也沒有一條讓我作為憑證的河流。小城只有一座海港,卻是讓我倍覺陌生的海港;小鎮裡有一座湖,不知從何時開始,每隔幾年,我就會從小城回到小鎮,參與一些儀式,走很遠的路,然後乘車入深山,到達山中的一座湖,湖水清澈明淨,總是緩慢流淌,不起波瀾,彷彿時日到了這裡失了效。過了彼岸,然後渡船歸來,湖水依舊溫柔恬靜,心中卻覺得了缺失,缺了什麼,無從說起。回頭看山,山樹重重,仍是和來時一樣,卻是有些什麼長埋在那裡了。
我問猶太男子彼岸是怎樣的。他說無從回答,你在這邊岸時,對面是彼岸;你到達了彼岸,它也就變成此岸了。原本的來時路變了彼岸,你也不能再以原本的想法去看待它了,因為它和你都改變了。男子一臉認真,我笑了:「幸好現時我們在橋的中間。」
公車沿涅卡河畔向大學廣場駛去。初晨的陽光在河上輕微閃爍,不刺眼,但叫人有所想望。我將在此以同樣的生活節奏暫居一個月,不知會否時日無聲。出門時間早了,我決定提早一個車站下車。街上未有太多行人,小酒店一排排窗子只有其中幾戶微微推開。樹影未濃,路邊泊了幾架計程車,旅客最喜歡和它們合照,因為全是賓士。但我絕少在路上看見有人乘計程車,不知道小城的司機是如何維生。我總在緩慢行駛的公車或有軌電車中遇見自行車從行人道上駛過,有時自行車上的人見我望他,就對我笑笑。相伴走一段路,公車在紅燈前停下,自行車向前駛去,從此兩相忘記。
我常想起小時候在小鎮的生活,一個下午好像一生那麼綿長,時間總好像停留在那兒。童年時家在小巷的一端,我一人在天台上怡然自得,我總是從一個天台的圍欄跨過隔壁天台,一口氣由巷尾跨到巷頭,再往回走。如是來回數次,卻從未曾碰見鄰居上天台晾衣收衣,整個安靜的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,從一端到另一端,不知何處是始,何處是結,又或應該說,尚未到達為起始與終結感到唏噓的年紀。我只是尼采所言玩遊戲的小孩,又或不是,因我連認真也稱不上。有時在天台上往下望,會看見另一條小巷裡有人在跳橡皮筋,有些臉孔我認識,有些並不。
如果此時我在海德堡死去,此處與小鎮就成了我人生的兩端,恬靜無塵。中間的小城生活未必可憎,卻是人生的另一種經歷,因此分隔出此處與彼處,因此心存掛牽,卻無從說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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